队伍一路北行,当抵达滹沱河岸的时候,天色虽然还未大亮,但东方也已经浅露鱼白,天地间弥漫着朦胧微光,不再像之前那般伸手不见五指。
高长恭并没有急于着令队伍立即过河,而是让他们先在南岸稍作休整,自己则策马来到下游的真定残城附近,向城中张望敌情。
此时的真定城内仍然有众多魏军人马活动的迹象,而且已经升起了许多炊烟,显然城垣中的魏军将士正在做饭。那城垣残骸中升起的一缕缕炊烟落在高长恭眼中,给他一种敌人似乎有恃无恐的感觉,让他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冷笑。
因为眼下视野还未完全开阔,他索性策马行至那城垣缺口处向内张望,自然引起了城墙内魏军哨兵的警觉,抓起弓枪便要上前迎击。
高长恭抓起鞍侧配弓向内射去,其身后亲兵们也都射箭驱敌,待到这些魏军哨兵顶不住向内撤去,高长恭更是下马直接跃上墙头,得以察望内里情况。
真定城被破坏的比较彻底,里面堆放着众多杂乱的建筑残骸,如果稍后真要入城杀敌,这些残骸都会形成一定的阻碍,但也并不算是什么太过严重的问题。
匆匆几眼打量,许多地方还没有看到,单就高长恭所见到的那些毡帐,这残城中应该还有着数千名魏军士卒。看来昨晚撤离的人并不多……不对,还有马,尽管高长恭一时间难窥全貌,但见到城中的战马数量远比昨日入城的数量要少得多!
昨夜是有七八千名魏军军士入城,但是战马数量则就远远超过了一万匹。然而今天再看,城中战马则是锐减。
人留下来许多,马却撤走了?
高长恭本来还待张望细察,但却见到城内一队敌众正持械向此而来,他便也不再继续逗留,转身跳下墙头而后便上马撤离,只是在返回途中,他的眉头已经深深皱了起来。
看这情况,敌军是留下了大部分的士卒却撤走了大批的战马,而战马在战争中最大的价值就是能够提供机动力。魏军是打算坚守眼前这座残城,然后用那些昨夜撤离的战马再运载更多的将士南来交战?
想到这里,高长恭心中不免暗生后悔,昨夜北岸将士请战的时候,他就应该准许的。
就算夜战不利于骑兵的发挥,但总也强过了没有人操控的战马,如果昨夜肯冒险出击的话,不需要太多的人马就能冲溃敌军撤离的马队,没有了这些战马的话,无论接下来敌军是有着怎样的打算,执行力上都会大打折扣!
之前那一支魏军撤离队伍还一直有斥候进行监控,但是在半个多时辰前便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传回,可见必然是有安排清剿后方耳目以保密行踪的行为。
深秋黎明寒意彻骨,高长恭深吸一口凉气然后徐徐吐出,顺便将心中涌动的杂念一并摒除,不想让这些懊悔的情绪在这交战前夕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传令南面部伍速速过河准备攻敌,攻夺真定城后再造炊进食!”
高长恭不打算再浪费时间,虽然昨夜撤走的大批敌军战马在他心中造成了一定的阴霾,但这一情况其实也并不需要太过疑神疑鬼。战马的体力是有限的,昨夜奔走一程必然会有所消耗,即便是再运载魏军南来,也很难再坚持长时间的激战,说不定反而会弄巧成拙的让更多魏军将士身陷战场之中难以逃脱。
当南面师旅过河整队完毕之后,天色已经大亮,汇合原本停驻在北岸的定州军旅之后,足足两万人马便直向真定城方向杀去。
这两万人马倒也不足以将真定城给包围起来,但是进攻眼前这座残城也根本就不需要围困起来,之前还会担心城中敌军或是上马突围而走,可是现在众多的战马都已经先一步撤离,摆明已是瓮中捉鳖的局面,长驱直入的杀入城中才是正计。
高长恭并没有参与攻城,他在布置完攻城任务之后,便率领五千精骑停驻侧方,一方面是准备狙杀从城中逃散出来的敌军,另一方面则就是准备拦截魏军北面而来的援军,给城中军众争取杀敌的时间。
真定城虽然不算什么雄大的城池,但是驻守几千人马自然绰绰有余,城中的魏军也并没有遍布全城,而是聚集在原本的城主府附近一片区域之中。这一片地方由于建筑质量更好一些,因此遭受的破坏要比别处更轻一点,再加上昨夜一番修葺整理,倒是一处可以赖以迎战敌军的合适阵地。
昨夜撤走的魏军将士有两千多人,如今留在城中的则还有五千余众,面对数倍于己、从各个方向往城内推进而来的齐军军众,将士们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惧色。
如今早已经独立领军的韩擒虎身披重甲,望着阵地中的将士们笑语道:“日前贼军龟缩土门关下,我等难能杀敌。而今贼众总算被引诱出城、出动来击,如若不能奋勇杀敌,可就要见笑于人了!贼势汹汹,尔等惧否?”
“杀敌立功,何惧之有!”
周围将士们听到这话后,纷纷大笑回道。
尽管眼下兵力上他们是处于下风,但是如今敌军明显是进入了他们的节奏中来,再加上长久以来所建立起对唐王的信心,也让他们相信唐王绝不会将他们至于死地之中不加过问,一定会有精妙的布置来支援破敌,而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牢牢守住这一处阵地勇敢杀敌,等待后手即可!
残城中本来就乏甚坚固的防事,入城的齐军推进也是极快,双方先是经过一番箭雨互射。
由于兵力处于劣势,魏军在这一阶段并不能占据上风,可是由于他们提前出城,又预先设下了一些拦敌的陷阱,诸如埋着刺桩的坑洞、藏着油膏的杂物堆等等。
每当这些陷阱奏效,也会给齐军的推进造成不小的困扰,使得齐军并没有因为人数的优势而顺利的将城中魏军给团团包围起来,甚至趁着齐军还未合围、阵队分散之际,魏军还主动的越过防线频频出击,在这半巷战的战场上杀溃了齐军几支战队。
眼见到魏军反击之势如此顽强,齐军将士们也都收起了轻视之心,不敢再将这些魏军当作瓮中之鳖,打起精神来步步为营的缓缓推进,彼此阵队间又互相呼应着,随着越靠近核心区域,阵队间的配合也越发的紧密,很快阵地中便打起了短兵相接的搏斗。
城中开战之后,高长恭便不再投入太多的精力,足足两万军众杀入这残城中,破敌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尽量将各种变数杜绝在外,尽量给城中战斗争取更多的时间。
这时候,北面的斥候也传来情报,道是二十多里外正有上万魏军骑兵大队正自快速的向南而来。
得知这一消息后,高长恭目光顿时一凛,魏军南来在他预料之中,但是兵力居然达到了上万之众,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超出了他的预计。
而且从昨日一直到现在,往定州城而去的道路上齐军斥候便一直往来不断,如果这支人马是从定州城方向直接南来的话,高长恭会更早知晓,可现在敌军进入了二十多里外才为这一线上的斥候所知,那么显然是在之前便已经潜伏在了不远的地方。
滹沱河的上游存在着不少林野沟壑,除非是一口气派出上千名的斥候进行拉网式的搜索,否则也很难察觉到敌军在具体某处的布置。昨夜追踪魏军撤离人马的斥候没有更多消息反馈回来,也显示出魏军在这一片区域之中的控制力是要强于齐军的。
不过虽然这一支魏军数量超出了预计,但也问题不大,毕竟高长恭又从土门大营中调来一万军众,如今在这滹沱河北是有着足足两万五千余众。
而且自己这五千精骑乃是人马精壮的生力军,至于那一支南来魏军无论之前藏匿在何处,也必须要疾奔二十多里才能抵达战场,并且其中相当一部分战马想必都是昨夜从真定城中撤走的,经过一夜奔波而后又奔行起码二十多里,抵达战场后还能坚持几场离合交战?
因此高长恭只是神情冷峻、目光笃定的等着这一支魏军向此而来,甚至还有暇策马到真定城外去察望战况如何。
此时的城池中,虽然由于一些建筑残骸的阻碍,使得齐军还没有将那些魏军将士团团包围起来,但也已经将他们给有效的限制在了城内一隅空间之内。
双方在这有限的战场上交战猛烈,虽然魏军已经处于极为不利的局面,但是仍然奋力在顽抗反击,看得高长恭都有些佩服这些魏军斗志之顽强。不过这残城不便进退,没有了战马提供机动力,城中魏军也只能负隅顽抗而难能突围,在数倍于己的齐军围攻之下,最终必然也难免被全歼的命运!
见到由于受到战场的限制,城中还有许多齐军将士不能投入到前线杀敌,这对卒力而言无疑是一大浪费,又想到即将抵达的魏军援军,于是高长恭便又临时决定抽调出两千徒卒出来,将他们也编入到骑兵阵队中来,用以稍后接力拦截魏军援军。
当他做完这些调整,便见到北面正有大团烟尘向南滚滚而来,与此同时铁蹄声依稀传来并且音量快速提高,很快就变为清晰可闻而后便是震耳欲聋!
“这些魏军,疯了!”
高长恭向北望去,看到那魏军骑兵如洪流奔泻一般向此而来,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
他倒不是畏惧于魏军来势汹汹,而是觉得这些魏军当真有些莫名其妙,眼见距离战场已经极近,他们却仍还保持着高速奔驰的状态,对于胯下战马的马力毫无节恤。难道他们的坐骑都是铁打的,根本就不需要休息?
怀着这种疑惑的心情,高长恭也举手勒令部众们速速上马、准备迎战敌军。此时的敌军阵队其实已经有些失控了,前后部伍比较凌乱,全凭着战马的体力和惯性一味蛮冲,缺乏一个有效的控制,甚至途中还有骑士跌落下马,转瞬便淹没在汹涌奔行的铁蹄之下!
眼见敌军如此蛮横的冲势,饶是高长恭以逸待劳的待战多时,这会儿竟也不敢直接冲向敌军正面,而是率领部众从侧面斜插上去,准备从侧翼受敌,以减轻来自敌军正面的强大冲击力。
随着敌军冲至近前,远比之前所看到的冲势更加迅猛,甚至有一些战马在奔跑途中已经在喷出大蓬的血雾,可见也是将要抵达极限了。高长恭本待从侧翼尝试受敌冲击,但就是稍作犹豫的工夫,便已经被敌军冲过大半。
“贼势将穷,回首杀敌!”
既然如此,高长恭也不再强求迅速受敌,他已经瞧得出敌队之中大多数战马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很难再坚持进行高强度的战斗,于是便率部兜一个圈,整合成一个冲锋阵队,准备从更加混乱的敌军后队直接冲一个对穿!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高长恭脸色剧变。那些魏军将士一路冲至真定残城之外,战马气力已经将要告竭,他们却并没有进行整队,而是纷纷翻身下马,直向真定残城中涌去!
“这、这……他们不作野战,要抢入城池!”
高长恭看到这一幕,先是不解,随后大惊,接着便下令向着真定城外那些敌军冲进而去。
然而这时候已经有了大量的敌军士卒翻身下马,旋即便持械向城中涌去,而那些被抛下的战马则全都散在了城外的平地上,哪怕是受到了齐军将士们的冲击,这些战马也都气力不支,拥挤在一起难以逃散开来,在城外形成了一道用战马结成的障碍。
“冲过去,速速冲过去!”
高长恭固然神勇无比,挥舞着马槊,身前无有一合之敌,那些精疲力尽的战马多遭刺杀,但很快却发现自己一人一马竟被阻拦在了一堆马尸当中,转头去望向其他麾下将士,情形也大多如此。
他们这里固然是杀掉了众多的敌军战马,可是那些向南增援的魏军将士却大半都已经冲入城中,而后便向着城内那些还在全神贯注围攻内里魏军的齐军背后杀去。
城外虽有着上万匹的魏军战马任由齐军生杀予夺,但城内却有着将近两万名齐军将士正遭受魏军的内外夹击。虽然说很多情况下,一人未必能抵得过一马,尤其是临时组结起来的壮丁军卒,在战斗中的价值远远比不上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
但眼前这情况显然不是人和马价值换算的问题,高长恭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城外砍杀、收捕敌军遗留的战马,却对城内正在进行的激战不做关注。
固然眼下城中己方兵力仍然占优,但战争从来也不是简单的加减对比,当魏军援军以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方式迅猛的冲入城中的时候,一些首当其冲的齐军阵队便已经承受不住冲击而溃散开来。
随着这包围圈的动摇与瓦解,原本已经被限制在内圈那些魏军将士斗志更加高昂,开始向各个方向反杀过来,配合着杀入城中的援军,竟然反过来将之前还占优势的齐军分割包抄在城中不同的区域内!
“速速下马,入城,杀敌!”
高长恭率部在城外一番逐杀驱赶,总算在这杂乱拥挤的马群中冲出一条道路出来,而在清出道路之后,他才想到可以换个方向入城救援。
但这念头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只有这个方位冲进去的魏军数量最多,他今还有数千师旅,仍然可以在魏军后方进行包抄围堵。换了另一个方向,未必能有此效,毕竟真定城乃是一郡郡城,哪怕数万人由中厮杀,也并不能占满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