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的那辆小车把我们送到省城已经是下午,在那个欧式建筑风格的火车站前,我们留下了一张合影。拿着大包小包,被拥挤的人流挤着进了火车站。当时有句话,叫三六九往外走,我们出发的日子正好是正月十三,第一代农民工为了追求幸福生活,开始了背井离乡,踏上了远征北上广深的行程。
我扛着自己的包,李剑锋让孙友福拿着他的包,他拿着赵文静的包。去往上海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当时的火车票非常难买,如果不是交通局的人出面协调,我们连这4张火车票也无法搞定。
等到下午5点,我们终于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从拥挤的车站到拥挤的车厢,一路上基本是被推着走。赵文静像是一个误入狼群的小羊,毫无招架之力,李剑锋的保护欲在这个时候被充分激发,他紧紧拉着赵文静的袖口,生怕一松手,赵文静就会被人流挤到其他地方。他还是保持了自己的绅士风度,并不是去拉赵文静的手,而是衣服的袖口。
终于到了车厢之上,好在我们都有一个位置可以坐,只是并不在一起,四个位置中,只有两个位置是挨着的。我觉得李剑锋和我们相比,最大的特点就是脸皮厚,看四张票不在一起,他没有犹豫,选择和赵文静坐在了一起。而赵文静显然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场景,整个火车车厢里,嘈杂的声音之下也多是大老爷们的声音,女同志的数量非常少,漂亮的女同志就她一个,赵文静的眼神之中也流露出求保护的神情!
我和孙友福的位置虽然没有挨着,但是也算两对面,李剑锋和赵文静的位置,则在我们身后。坐在了位置上,总算可以松上一口气。等着火车开动,夕阳西下,夜幕即将笼罩这份热土,依稀还能辨识出风景的轮廓。孙友福看我们都已经坐定,就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了吃的。毕竟那个点确实有些饿了,这是老家做的菜包。孙主任说,朝阳,吃,这个是昨天才包出来的,不是年前包的。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李剑锋那里,拿了几个给李剑锋和赵文静。
等到深夜,车厢的说话声已经渐渐变淡了,但呼噜声是此起彼伏,没有晓阳的夜难以入眠,又在想到了上海,我们如何面对战友所讲的职业经理人!中途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赵文静已经倚靠在李剑锋的肩膀上,看得出来她睡得很甜,李剑锋被压得很累。李剑锋看到我,倒有了一副羞愧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见李剑锋有些不好意思,我给李剑锋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人的感情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只要对上了眼,感情可以急剧升温,如果自由发展,它会很快的沸腾。
李剑锋和赵文静应该是心情愉悦的,在这个处处提改革喊开放的时代背景下,男女交往已经不像我和晓阳三年前谈恋爱那样的保守。我和孙友福的心情都略显沉重,他是招商专班的工作组组长,我是主要的对接人,想着邓叔叔的拜托,想着钟毅书记说的保重,想着县委大院的干部和家属们给我们送别壮行,我又回忆起了当年似曾相识的画面,我们师奉命南下,驻地的老百姓在主干道一直把我们送到火车站,他们目光沉重,我们视死如归。不成功便成仁!
在火车上慢慢地煎熬,中途还换乘了一次车,终于在正月十五的下午到达了上海的火车站。和战友已经提前说好了时间,我们拿着大包小包出了车站。两天的车程,腰酸腿疼,两天的车程,颓废憔悴。
战友举着高高的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我的名字李朝阳!我快行几步,与战友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我们两个用力地拍打着对方,和这个一起在猫耳洞蹲了三个月的兄弟,我们没有过多的客套,战友比前两年更显富态,身体已经有些走了样。
我给战友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这次招商的专班组长,外经委主任孙友福,这位是我们安平的赵乡长,这位是我们柳集的李乡长。晓阳说的,人在外面一定要自己抬举自己,什么正的副的,都是正的。战友依次与大家握了手。战友说,我们先去酒店把行李放下,然后到南京路逛一逛,吃了晚饭,晚上的时候,带你们去看黄浦江。
坐了两天的火车,实在是无比的倦怠,回头看了看上海站三个红色的大字,上面写着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的标语十分醒目。两辆崭新的奔驰轿车,彰显了战友非同一般的实力,战友说出这一辆车的金额时,我们几个吃惊的表情我现在都记得。
车辆穿行在大街上,我们第一次看到了人流和车流,看到了遍地的高楼建筑,看到了排队上公交的人群,看到了外滩繁荣的景象,看到了苏州河。在酒店里,战友第一次让我们喝到了8元一瓶的茅台酒,吃上了红烧肉、白斩鸡、水晶虾仁和八宝虾。
战友的热情让我们几个似乎有些得意忘形,我们都以为战友开的车加起来都是天文数字,这些钱拿到我们当地,就已经可以开好几家乡镇企业了。战友又这么热情,这投资的事对我们来讲是天大的事,但对别人来讲,也就是九牛一毛。
晚上结束,酒足饭饱,战友说明天九点来接我们。这里离外滩不远,我们可以随处转转。我们告别了战友,剑锋和文静都说,朝阳,真有你的,咱这功立得也太简单了,这投资设厂,对你战友的实力来讲,应当是非常的轻松了。
我喝了酒,也有些飘了,说道,看样子应该问题不大,毕竟人家这么热情。
孙友福站在江边,吹着江风,看着得意忘形的我们几个,不由得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你们几个都有些盲目地乐观。这家林虽然是对我们热情招待,好酒好菜好玩的带我们体验,但是他今天全程没有说一句投资的事,这吃喝住行是人家的待客之道,但是这投资的事,我看家林做不了主。为什么孙友福能够成为组长,邓叔叔没有看错人,他表现出了我们那个年代年轻人不应该有的成熟与稳重,冷静与淡定。
第二天,我们下了楼,孙友福问服务人员,这酒店一晚上多少钱,服务员说是7元一晚,我们4个房间,一天就是28元。28元住一晚,就连一向阔绰的李剑锋都十分吃惊。这次我们来,县里给我们批了500元的活动经费,马书记临行的时候给我塞了200元。还语重心长地嘱咐我,钱要先花县里的,毕竟县里财大气粗,县里的钱不够了再拿出来应急,这200元是乡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服务员自然是善于察言观色,说道,战友已经预支了2天的房费,不需要我们出钱。李剑锋说道:我们不是怕出钱,只是觉得一人住一间浪费了,这床这么大,完全可以两人住一间。
服务员说道:“先生,不是夫妻是不能住一间的。”
文静听到这,红着脸低着头走开了,李剑锋才意识到这话冒犯了女同志,忙追了出去向赵文静去解释去了。
等到了时间,门口又出现了昨天的那辆奔驰,我们就走了过去,原本以为是战友,没想到只有开车的师傅在。师傅很有礼貌,说家林副总临时有安排,今天就不陪我们了,直接带我们去公司。
我们一行上了车,这奔驰坐起来自然是十分的舒适,这车应该是往外走,看着城市的繁华,走得远了,也看到了城市落寞的一面,不少老旧的楼房,显得破败拥挤,看来,不是任何地方全部都是光鲜亮丽的一面,在我们不常见的角落里,也有人间疾苦。
走到了一家工厂,门口的金属大字十分耀眼,环美发业公司。保安开了门,一座气派的办公大楼出现在眼前,蓝色玻璃幕墙的办公楼显得十分高端。办公楼的背后则是一处处车间。驾驶员将车停到公司办公大楼门口,没有看到任何人迎接,没有看到任何人出来。我们四个西装革履,又像四个摸不着头脑的孤儿一般在这门口孤零零地站着,等了七八分钟,也看不出有什么人要来接待我们。孙友福悄悄地说,别看没人来,说不定玻璃后面全是眼睛在盯着我们,大家淡定,稳住,从昨天家林的招待来看,人家不是不懂礼数的人,咱们不要乱了阵脚,就在这等。
直到过了有半小时,办公楼里才传出来高跟鞋的声音,一位衣着靓丽,打扮时尚的美女过来和我们打了招呼。
请问哪位是李朝阳先生。李先生您好,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总经理刚才接待重要客商,家林副总临时去外地出差让你们久等了,现在我们总经理说,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接待你们,说你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先回去吧。
李剑锋听到之后,直接反问道:“你说啥?先回去吧!同志,我们来了面还没见到,就让我们回去,我们回哪里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邓叔叔说的,每逢大事,要有静气,我想到了假如是晓阳或者李叔,他们会怎么办,我快速回忆着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一切,战友为什么不提招商,既然说让我们回去,又为何派个车来接我们?
我忙拉了拉李剑锋,给他示意不要激动。我说道:同志,我们是和你们经理约好了的,现在忙没关系,我们就在这等,等他忙完了我们再去。
迎宾小姐看我们这样说,也没有说什么,转头也就走了。孙友福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拍了拍李剑锋的肩膀,说道,咱们千里迢迢地来了,如果连人都没有本事见到,那咱们四个,也不用回去了。
赵文静问我,姐夫,你真的约好了?
我果断地说:约好了,要不人家大老远地把我们接过来干什么?对,这事不能泄气,等一等算个啥,当年在前线,我们躲在猫耳洞里,白天连头也不敢露,晚上上个厕所都提心吊胆。那时候就天天等,天天盼,就想着咱们的国家,啥时候能强大起来,把飞机、大炮都给咱整过来,对着对面的山头来上几次的火力覆盖,那个等才难熬呦。
眼看着已经到了十一点,这礼宾小姐进去就没有出来,李剑锋问道,要不咱们到里面找一找?
孙友福思索了一下说:剑锋,我们找不到一个躲起来的人,没事,就在这等,上午不行还有下午,今天不行还有明天,县里批了咱500元,我媳妇临走给了我二百块钱,咱们这700元,就是啃馒头喝凉水也能撑上半年。
赵文静说,我这还有三百多,要留出几十给家里人捎点东西,其他的可以全买馒头。李剑锋也摸了摸口袋,说自己也有二三百。说完,他们都看向我,那意思是你这个县长女婿,不可能一分钱没有吧。我看他们的眼神,又好笑又好气,我说,咱都有一千多了,都可以在这开个馒头铺了。
李剑锋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说道:“李朝阳,老实交代,晓阳给了你多少钱”?
我笑着说道:“晓阳说了,跟着李剑锋,不用我们自己出钱。”
李剑锋这就要走上来,孙友福说道,别闹别闹,稳重一点,玻璃背后肯定有人看着。我也说道:“我身上有四百多,够咱们啃馒头的。
眼看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大楼里不时有人出来,但多数对我们都置之不理,偶尔有几个看我们一眼,也是一脸同情。站了一上午,实在是又渴又饿。李剑锋说道,等到现在,实在是有些饿了,咱们要不要出去找个地方,把饭吃了?”
孙友福说道:“不行,万一人家真的在忙,这会刚刚忙完,那咱们就错过机会了,我包里有菜包,大家分一分,找个没人的地方,轮流猫着吃了”!
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兜,孙友福打开小布兜,里面还剩四五个已经挤到变了形的菜包,说着拿出来一个,细看之下有的地方已经长了绿色的斑点。
赵文静一脸嫌弃,说道:“孙主任,咱吃这个?”
李剑锋也说道:“这玩意,狗都不吃,我宁愿饿着”。
孙友福说道:来的时候好好的,估计是在这里面捂着发了霉,你俩还别挑,这以前发了霉的东西,我们把皮揭了,一样地吃。孙友福此话不假,以前我们上学的时候,自己背着一周的馒头,冬天的时候还好,夏天的时候,经常长霉菌,这东西偶尔吃上一两次,没有关系。
我拿了一个菜包,说道:“这可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是馒头长毛,现在是菜包长毛,你俩不吃还是不够饿”。
我和孙友福,一人拿了一个菜包子,背着人就揭了皮,两口就塞到了嘴里,孙友福又从包里摸出了自己的搪瓷缸,说道,我去里面接点水。不一会就出来了说道:里面几个办公室都没人,估计是下班吃饭去了,我在厕所接的凉水,我已经喝了,你们谁喝?说着把搪瓷缸子递了过来。李剑锋和赵文静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渴不饿。我说:“孙主任,别拿着你的缸子给我们客气了,我自己去里面喝”。到了厕所,打开自来水,洗了洗手,用双手接了水,胡乱喝了几口。
一会,那个迎宾小姐又出来了,说,董事长交代,我们还有两个人没有吃午饭?带我们去吃午饭!
我们几个相互看了一眼,都意味深长,看来,这孙友福猜得没错,玻璃幕墙的背后,有人时不时地在观察着我们。
到了公司的食堂,里面人头攒动,但大家都很安静,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看着满身西装的我们几个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我们被引进了包间,只见里面已经有一位我和父辈年龄不差的人,这人穿得干净,皮肤黝黑,和我们老家的农民并无差异,但眉宇之间和家林有些相像。
见我们进来,这人笑呵呵地说道,欢迎欢迎,你们那位是朝阳同志,我自然上前一步,说道,“您好叔叔、我叫李朝阳”。这人说道,“你喊我叔叔没错,我是虞家林的父亲,也是公司的老板,他们都喊我董事长”。我们实在都没有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的长者就是这份美发业的掌舵者。
虞叔叔招呼我们坐下:笑着说道,怎么样,这发了霉的包子不好吃吧?今天呀不是故意冷落你们,这家企业做到现在这个地步不容易。当年别说发了霉的包子,就是生了虫子的馒头我也啃过。现在企业大了,我这人没有文化,既不会管也管不了,就委托给了专业团队,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嘛。现在这家企业我和家林都不插手具体的经营性业务,已经全权委托给职业经理了,这也是改革开放,我们学习的西方经验。你们来招商,我内心是持欢迎态度的,因为我们企业也有扩张的需要,但是这能不能成,你们要和总经理去谈,到时候他会评估选择哪个地方建设分厂对我们企业发展更有利,毕竟他要对我们全厂三千职工负责。